《惠东方言土语简析》

      惠东县是广东省境内语言(方言)状况最为复杂的县份之一,在近100万常住人口中,使用着八、九种汉语方言和土语。除了齐聚客家话、“学佬话”(闽南话)和白话(粤语)这三大岭南地区主流汉语方言外,还有各种混合型的方言土语,如“本地话”“占米话”“军声”“平婆话”,以及古代少数民族遗留下来的“畲语”和“瓯船疍家话”,这些方言土语交融荟萃,凝结成惠东县内百花齐放、绚丽多彩的语言文化。

     客家方言是惠东县流通地域最广,使用人口最多(接近60%)的通用语。惠东操客家话居民的来源,一小部分源于元末明初时期,闽西、赣南的客家人因躲避天灾人祸迁入东江流域,但主体的人群则是明末清初粤东客家人大规模进入所形成。根据2003年版《惠阳县志》记载,明末清初,受清兵南下影响,居住于梅州一带的部分客家人再次向东、南、西迁移。这时期迁移至惠阳、惠东一带定居的客家人世世代代一直沿讲梅县客家话。数百年来,客家话凭着自己优势影响着邻近方言,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又受邻近方言,尤其是受到省内更具强势的粤语的影响,接受了这些方言的某些因素,逐步形成与梅县话稍有差异的惠阳客家话。(惠东区域自1912年至1965年,绝大部分时期归惠阳县所辖----笔者注)以多祝、高潭为中心的惠东东北片区就是客家话在惠州市的三个主要流行片区之一。

 

      客家话成为惠东县内强势方言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它的居民来源,而在于它是各级行政机关进行交流和交际的“官方语言”。以县城平山镇为例,新中国成立前,镇内近万人口中,90%的居民使用学佬话,只有10%的居民使用客家话或本地话。新中国成立后,外地干部进入镇内,由于这些区、镇干部多是客家人,因此在区、镇一级的交往和会议上均以客家话作为主要的交际语。

 

     而后,随着惠东从惠阳地区分出,恢复县级建制并将平山镇定为县城后,平山镇内的外来人口快速增加,为了交流的方便,镇内居民把客家话作为主要的交际语。在日渐密切的官方交往和民间交流中,整个惠东无论是山区还是沿江、沿海,均以客家话作为主要官方工作语言和县内的通用交际用语,最终使客家话成为了当地最有地位和最具影响力的强势方言。因而,在惠东,非客家方言居民大都会讲客家话,而客家人却不一定都会讲学佬话或本地话。

 

       惠东的学佬话根据语音差异可以细分成平山腔、盐州腔和瓯船腔三种。平山腔包括沿江片各学佬话点,盐洲腔包括沿海大部分闽语点,瓯船腔是指疍家渔民讲的学佬话,因而,惠东学佬人主要分布在平山、大岭、多祝、稔山、吉隆、黄埠、平海、港口等地。从所形成的聚居地来看,土地肥沃、利于经贸的沿海、沿江一带均为他们占据,据此可以推测学佬居民一般先于客家人进入惠东区域。这一推测与一些历史研究或志书记载相吻合,比如《近现代东江社会变迁研究——以惠州为中心》一书认为,元末明初,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当时岭外大批汉民为了生存涌入地广人稀的东江流域垦荒定居。一些闽语系居民或由福建直接迁徙到归善、海陆丰一带,或先迁徙到潮汕后,又迁移到海陆丰、归善一带,最终形成了今日东江人口中讲闽方言者的分布格局。(惠东区域自589年至1912年属归善县管辖----笔者注)同时,在一些志书上也出现类似的记载。据2015年版《稔山镇志》记载,明洪武元年(1368年),潮阳一带一些穷苦民众为了躲债,漂泊到稔山范和定居。明清时期,开始有从中原和梅县、兴宁、五华、龙川等地的客家人流入稔山境内。操闽南话的福佬人也陆续从福建、潮州迁到稔山沿海地区。这两则资料都认为明初已有不少学佬居民迁徙至惠东区域但也有学者认为,惠州东江、西枝江区域的学佬人群,主要来源于清初“迁海”的沿海学佬居民。这一说法也有一定的依据。顺治十七年(1660年)清王朝害怕郑成功等沿海一带的反清势力,企图切断他们与大陆的联系,下了一道“迁海令”,强令北自渤海湾,南到广东的惠州和连州一线沿海居民内迁三、四十里。并将所有沿海船只悉行烧毁,寸板不许下水。规定凡溪河桩栅,货物不许越界,违者死无赦。在迁海令执行过程中,清统治者毁坏城郭,焚烧庐舍,限期内迁,民众无法携带的物资,全部付之一炬,迫使成千上万的沿海居民离开家园,直到康熙二十年(1683年)郑成功之子归降清廷后,才逐渐解除禁令。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迁海”运动中,沿海人口的流动大,促使一批学佬人群迁徙至其他区域,并将该族群的母语学佬话带入其他地区。

 

       无论是明初还是清初迁入惠东区域的学佬人先民,大都是从闽南或潮汕一带辗转迁徙而来,他们迁入惠东较早,占据着有利地盘,加上祖先固有的经商传统。这一传统缘于在迁出地闽南或潮汕时,当时当地都有地少人多,人口和资源矛盾突出的问题,不堪重负的人口压力迫使大批人出外谋生,并形成一种浓烈的社会风气,培养了学佬人极强的开拓意识和经商意识,造就了他们开拓进取和积极创造的精神。因而,迁入惠东的学佬人在经济和文化上一直处于较为强势状态,而作为该族群的母语学佬话(闽南话)亦属惠东地区的第二大方言,占惠东方言人口的35%左右。

 

      “本地话”是指惠州市原住民所讲的一种方言。惠东讲“本地话”及下述“占米话”的居民多来自惠州、东莞一带,他们中的一部分乃是明末黄萧养起义军的后代。据《明史·英宗纪》记载,明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年),广东爆发了黄萧养领导的十几万人的大起义。起义失败后,其部下四散奔逃,其中一部分便到了海丰和惠东沿江及沿海一带落脚定居。西枝江一带就有“本地人”先到的说法。“本地人”这个称呼,就是相对于稍后才迁居于此的客家人及学佬人而言的。目前对“本地话”的定性虽仍有所争议,但由于其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与粤语有较多的相似之处,因而学界倾向于将本地话定为粤语的一个支系。惠东境内尽管平山、多祝、增光、白花等地都有说本地土语的人,但具有自身独特之处且使用人口有可观数量(如二三千人以上)的本地土语,就只有平山和多祝两处的本地话。当地的本地话主要使用于小部分居民的家庭内部和亲友交往之中,人数不详,且有日渐萎缩之势。尤其在改革开放以后,本地话受到多种方言(特别是客家话)的挤压,使用人群渐趋缩小。

 

      占米话,亦称“尖米话”,有的地方老百姓,也称之为“猪嫲声”。这绰号说明它很难听懂,非常奇特。占米话是一种粤客闽混合型方言(也有论者认为其归属于本地话,笔者持前论)。惠东占米话主要分布在铁涌、吉隆、稔山、平海四镇。由于占米话区正好处在粤语、客家话、学佬话、本地话等方言的交汇点上,几种方言对该地段原某种地方话长期共同施加影响,使之相互融合,形成一种混合型方言。加上当地居民来源的复杂性,进一步促进这种混合型方言的诞生。关于当地居民来源的复杂性,可以从当地的一些姓氏宗祠对联或族谱中得到印证。以稔山镇为例,范和村、芙蓉村、莲蓬村的陈氏宗祠对联为“颖水家声远莆田世泽长”,据此推测这几个村的陈氏居民可能是从福建中部迁入当地。范和村的冯氏宗祠对联是“东莞家声远,始平世泽长”,这预示着这里的冯氏可能来自珠三角一带。而竹园村和船澳村的廖氏宗祠对联则是“万石家声远,三洲世泽长”,也许这里的廖氏居民是从广西一带迁徙而来。再来看看平海镇的姓氏人口来源,据当地《曾氏族谱》记载,平海曾氏族,于明惠帝建文二年(1401年)由江西省吉安府太和县八角村迁居平海城。《黄氏宗谱》里关于迁出地的记载则是,十三世祖应宗公于清朝康熙年间(约1677年)由长乐(今五华县)迁徙至平海司香涌约(今平海镇油麻元大乡)以垦田繁衍子孙。《陈氏族谱》里则有这样的描述,始祖承业公原籍福建兴化府莆田县绪家巷,于清朝雍正年间(1724年)迁徙到惠州府归善县平海城开基,是为平海陈氏族始祖。由此可见,占米话区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居民来源的多元化,使它既兼有粤、闽、客三大方言的特点而又自成体系。

 

       军话,又称军声,是一种含有官话成分的混合型汉语方言。由于流行范围小,使用人口少,而且都处于周围其他优势方言的包围之中,因此语言学界称它为“官话方言岛”或是“军话方言岛”。惠东县军话使用地域集中在平海镇。它是产生于当年平海所城军营中的语言,是明代初期“卫所”军制的直接产物。明朝初年,由于国家刚刚建立,社会动荡,经济萧条,国家财政实力有限,无法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于是便实行一种兵农合一、屯守合一的卫所编制和世袭军户相结合的军屯制度,主要做法是由国家供给耕牛、种子、农具等,耕战结合,部分军需自给,并要求军人必须娶妻以形成“军户”,而且军户可以世袭。这样便使得这些卫所由驻军变成了常驻一地、世代相传的特殊地方部队。由于军队的兵源来自四面八方,操不同方言土语,只能用当时比较通行的官话进行交流,“军话”的得名以及官话作为明代卫所建立时期的通用语,正是这种原因造成的。由于军话长期处在周围优势方言的包围之中,产生了方言间的互相影响和渗透。而且,由于军户世代生活于同一地方,军户与当地居民间的通婚更导致当地方言直接进入军户家庭,这样久而久之,便使得原先以官话为主的军话演变成了一种官话和南方方言融合而成的混合型汉语方言。即便受邻近方言的影响,但军声依然保留了大量元、明时期的北方官话,并数百年延续下来,被学界形容为中国古汉语向现代汉语发展变化的活链条和活文物具有较高的语言学术参考价值和历史价值。

 

       畲语指畲族语言,包括目前学界所谓的“畲语”和“畲话”。惠东地区的畲语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是古代畲语的直接延续,可以说是真正的畲族语言,即所谓“畲语”,不同于另外一类吸收了较多其他方言成分的“畲话”。惠东畲族尽管已在惠东境内生活数百年之久,但它主要仍是惠东的外来民族。关于这一点,明清时期惠东所属的惠州府志或归善县志便多有提及。如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成书的《惠州府志》云:“人(即畲民)俱来自别境。”至20世纪90年代初,钟觉梅先生据有关畲族族谱考证指出,惠东畲民应来源于河南。惠东畲民大约在元末明初,已迁入惠东境内,后几经迁徙,他们逐渐从深山迁往平地,从远离汉区之隅迁往杂于汉区之地,终于形成今天惠东县境内的6个畲族聚居点,分别是平山街道办的大湖洋村、洞肚村、南一村、南二村和畲族新村及多祝镇的角峰村。惠东畲语主要就在这几个畲族聚居点使用。由于外出打工、族外通婚等原因,惠东畲语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小,频率也越来越低,现属濒危语种。

 

       惠东居民中会讲粤语的人不少,这主要是缘于改革开放以来,受粤语热潮的影响,但惠东境内以粤语为母语的居民却不多,只有港口“艇户村”的近千名渔民。他们是以前从湛江、阳江等地迁入本县的水上渔民。

 

      平婆话属客家方言的一个特殊土语群。主要分布在铁涌石桥、大村等几个稔平半岛内的村落。据称,他们的先祖于清末民初从揭西河婆一带迁入惠东,所以他们的客话与揭西陆河等地的“漳洲话”极其相似,反而与惠东客家话有较大区别。

 

       方言土语,是民间文化最主要的载体,是地方文化发展最基层的反映。多样并存的惠东方言土语是惠东地域文化的多元性和兼容性的体现,是惠东人在特定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体制、移民、习俗及文化风貌的缩影,是惠东民俗文化的活化石。挖掘、传承和复兴这些“活化石”,在继承、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在推动中国现代化建设等方面,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本文刊登于《惠东文艺》2021年(总第83期)《惠东方言土语简析》第15-18页